我认识的一位菩萨

其人

刘老太太是个修脚的医生，家里是开诊所的，先生的医术有点名气。但家人对她都不怎么看得上。儿子对她经常就像对待孩子一样批评，女儿很少叫她妈妈，都是喊她“刘大夫。”先生因为当年她跟婆婆之间存在误解一直对她很抱怨。刘老太太说这是她的债主，她要好好还债。刚开始，老太太还跟儿子、先生辩解辩解，但儿子和先生基本不听她的，也没大改变对她的态度。后来，她就不辩解了，对他们点头顺从，他们说什么她都说好，无论批评地对错，老太太都检讨自己，说“你说的对，对不起，我错了，我改正。”对他们的批评表现出极为惭愧的表情。老太太现在对谁都是惭愧的表情。
老太太修了一辈子脚，为此还当过两次省人大代表，奖励了一套房子。房子开小诊所了，诊所后来搬到东部去了，房子就经常借给夫妻吵架的或者离了婚的各类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回的女子住在里面，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本地的，有外地的，有信佛的，有信主的，有不信佛的，谁都接待。当然，住多久也不会收房租。如果硬塞给她，她就以这个人的名义做功德，或放生或印经或做光碟等等。儿子并不赞同她这样做，说要把房子装修一下租出去，但老太太没听儿子的，儿子也就默许了。把人带回家后，老太太给准备好被褥，烧好热水，还给留下点吃的。面条是常年备着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经常十一二点了，女子说，太晚了，就住在这里吧。老太太说，不行，还要回家照顾老头，还有一大缸衣服得洗，明天去给谁修脚，要回家把刀子磨好。她拖着买菜用的购物车，里面总是满的要冒出来，装的都是经书、佛像、结缘的善书、光盘、各种水果、饼干等供品、装修脚工具的盒子、一大卷塑料袋，甚至还有泡脚用的盆和很多让人瞠目结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刚啷刚啷的走在大街上，慢慢地声音听不见了。

跟随

刘老太太和先生的新诊所在东部最早也最贵的小区里，靠近市政府，两层楼，有一个三四十平米左右的院子，儿子买的。其实这个诊所主要是给先生买的，她修脚的病号儿子都建议去西部的老诊所。儿子女儿其实心里大概一直觉得修脚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行当。先生是个很温和的老中医，很多老病号就都跟着他们来新诊所看病了。随着一同搬来的还有好几个人和一只流浪猫。
我走进了刘老太太家的小区。这个小区在闹市区，但里面很安静，春天的时候，门前的小路两旁开满了粉色的樱花，繁茂的，绚烂的，走在樱花树下，落英缤纷，非常美丽。我赞叹这是最美的樱花路。
刘老太太的院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桂花、芍药花、牡丹花等等，花朵盛开的时候，刘老太太就摘下来拿到佛堂供佛。有时我去了，她也采下几朵新鲜牡丹或芍药花，叫我拿回家供佛。
院门开着。那只黄色的猫在门口守着，不时喵喵叫，它想到屋里去。猫以前住在屋里，但经常给大家带来卫生方面的不方便，刘老太太的儿子就不让猫住在屋里，老太太只好听儿子的，他们在院里给猫盖了房子，但猫不爱住，老想进屋住。于是就守在门口，得空儿就悄悄摸摸地溜进去。如果被发现，就给撵出来。因为抗议，猫还闹过离家出走，一晚上没回来。刘老太太到处找也没找到。第二天，那猫自己回来了，主动住进了新房子，虽然还是不愿住，但自此再没闹过离家出走。
这只猫是只流浪猫，在西部开诊所的时候，猫每天都来。后来，就住下了。老太太一看猫住下了，就跟猫说你喜欢住在这儿就住下吧。每天给猫准备吃的喝的，给猫打扫卫生，再忙也不会忘记。后来诊所搬家的时候，猫一直跟在她身边，她问猫“你想跟我去？”猫就蹭她的裤腿。她说“好吧，你要跟我走，就来吧。”猫跟她一起坐上了搬家公司的车，来到了新家。新家太好了，猫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跑，到处都是花花草草，邻居都文绉绉的，有钱有修养，天地太广阔了。猫每天都很高兴。猫在这里结婚生子，还生了两窝小猫。小区不能到处都是猫吧。后来老太太给猫搞计划生育，猫就不生了。老太太有一阵子去了外地两三个月，家人说猫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刘老太太回来没几天，那猫又回来了。

还有老太太的同学，信基督的，身体不好，想住在诊所里。刘老太太就留老同学住下，一方面可以照顾她看病，另方面也解决了她一些问题。这个老同学一住就是3年，吃住都在诊所，饭菜都是刘老太太买。老太太经常自己掏钱以同学的名义放生、印经，做功德回向给老同学。但老同学还是信基督，刘老太太也从不叫她信佛。

穷施

老太太形影不离的是她的购物车，走到哪拖到哪，因为随时有善书或光碟要结缘给别人，所以上公交、打出租、到外地，都拖着她的车子。一看到车子，就知道刘老太太肯定来了。跟她满得要洒出来的购物车一样满的还有她的背包，里面塞满了电话、本子、笔、眼镜、钥匙和衣服等等。她总是丢三落四，一会电话找不着了，一会眼镜没了，一会本子或者笔又丢了，经常都到诊所门口了，告诉你找不到钥匙了。但这些东西大多都能从她的购物车或者包里或者衣服口袋里重新翻出来，要翻半天。很多人都烦弃她，嫌她不利索。尤其跟她约着出去，她搞这么多东西，既不方便又耽误时间。大概觉得老太太地位卑微，谁对她不满意都不假思索地批评她或者暗地里嘲笑她，老太太原来就反驳和辩解。但近年来，老太太听老法师讲经多了，“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知道忍辱是消业障。现在面对任何人批评，老太太都很少辩解了，总是一副愧疚的表情，说“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这是老法师教导的“夏威夷疗法”，老太太依教奉行，不跟人结恶缘，而且很快就忘掉了批评她的人。因为老法师教导不要把恶留在心上。很多人都劝她别带车子了，老太太说，有要结缘的善书和光碟要送人。她见人就送，生怕拉掉一个人。我就是这样被刘老太太结缘给朋友的弟子规光碟辗转到我这里，从而开始学佛的。
老太太全部的工作除了修脚外就是做供养和布施，谁找她她都捐，大寺小庙、学堂道场、印经造像、放生刻碟、老人孩子、佛教外道，只要找到她，她全都捐助，从不拒绝，多有多捐少有少捐，没有钱就跟儿子要或者向认识的所有人传达消息，要人家随喜捐助。很多跟她熟悉的信任她的，一听是刘老太太的电话，也不听她讲完，直接就问“你要多少？”直接把钱打给老太太，由着老太太分配。但因此很多人更烦弃她，刘老太太一打电话，就是化缘要钱。很多人就当面拒绝了老太太，有的干脆跟老太太说以后不要给我电话了！老太太说捐助是为你积累福报。人家根本不理她。但老太太很快就忘了这事，过两天还给人打，问人家是否随喜印经造像放生。老太太不但叫有能力的人捐还叫那些家庭很困难的老人捐助，很多老人又病又穷，她要人捐，哪怕一块也好。老太太说有钱人要做功德，没钱人更要做，告诉他们之所以贫穷有病，就是因为没有积累福报，太吝啬了，不肯布施，所以才得贫穷的果报。要想有财富和福报，要多供养和布施啊，有老人明事理或愿信任她的，就拿出5块、10块、20块放生印经随喜功德。老太太认真地把他们的捐款每一笔都记在本子上。有时老太太在他们捐助的基础上又拿出些钱加到他们的名单里，以他们的名义捐助，为他们做功德。这些，那些老人都不知道。儿子虽然对她态度不很好，但对老太太的要求很少拒绝，要多少，儿子给她多少。她就经常跟儿子要钱，教导儿子要多做功德，儿子也听一些。儿子给她的钱就全部用来捐助。我们一起捐助的时候，刘老太太的名单里常常有5元、10元、20元的数字，这些数字常常让我潸然泪下，为那些贫病的老人，为刘老太太的慈心。

菩提

我原来只知道刘老太太是个中医，从不知道她是修脚的。我还以为她是号脉开药或者推拿理疗的。老太太虽然修脚，但按摩推拿一般的理疗也会，我头晕肩膀疼，老太太给我按摩推拿几下就好了。很多人就委婉劝她干脆干推拿好了，言外之意，总比修脚体面吧。
她修脚的顾客中有很多是市领导，很多市领导的家她随便去，她给市领导修脚，也给市领导的父母家人修脚，修完脚再送给他们弟子规的书或传统文化讲座光碟，还送念佛机、讲经机给他们。他们付钱给老太太，有时也送礼物给她，钱她就用来捐助做功德，礼物她一般会转送给那些穷困的老人，然后把功德回向给这些领导和他们的家人。如果老太太只给市领导修脚，人们对她的看法也许会不同，她或许会得到更多尊重，甚至还会得到一些谄媚。但老太太显然不够“聪明”，她不但给市领导修脚，还常常跑养老院和老城区，给养老院和老城区里不能动的老人修脚，那些老人躺在床上，很多人连谁在给他修脚都不知道，当然更没人付她钱，甚至连说声谢谢都忘记。她修完一个再修另一个，然后给每位老人都留下一个念佛机或讲经机，叫他们听经念佛，发愿求生西方极乐世界。她基本每个月都会去一趟养老院，如果有事不去，她就会自责，会念叨哪位老人的脚甲长厚了，早该修了。
她还时常照顾很多孤寡老人。有位孤寡老人瘫痪在床，她就和另一位同修常常去照顾。有一次叫我和她一起去。我们一进门，我就被顶出来，站在门口，看到屋里乱糟糟的，实在走不进去。我心生无限感慨，却不知从哪里动手收拾。刘老太太一阵风似地扫地擦洗，很快地面清扫干净了。然后洗了一个热毛巾给老人擦脸，之后，给老人擦手擦身子，然后把毛巾递给我，叫我把毛巾透一下，我赶紧戴上胶皮手套去洗毛巾，刘老太太就一遍遍擦洗，就像给自己母亲擦洗一样，老人长褥疮了，刘老太太就给擦上药，包扎好。我站在一边，虽然感动，但茫然不知所措。想想如果是自己的母亲会怎么做，想想如果自己有一天这样，会是怎样的情形？善知识讲，一切众生都无数次地做过我们的父母，躺在床上的这个孤寡老人做我们父母的时候也跟其他父母一样对我们照顾有加。可是如今，业力障隔，对面不识。直到半个多钟头后，老太太忙活完。这个老人，刘老太太和另一个同修一直照顾，直到老人去世，他们又为老人做了超度。
老太太经常参加法会，她总是提前一天开始写牌位，到法会开始，她的牌位还没写完。她给所有人写，跟她有关的无关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上至领导人下到孤寡老人，她都给他们写牌位，超度他们的冤亲债主，希望他们健康平安富贵吉祥。很多人发慈悲心对穷苦人发，对官员和有钱人不发，觉得穷人可怜应该慈悲，而官员贪污富人坑蒙拐骗遭人痛恨，但刘老太太对他们一视同仁，她对穷人的冤亲债主超度，也超度富人的冤亲债主。
有一次超度写牌位的时候，我看到她写了很多恩师某某某，大概有七八位恩师。我问他们恩师是教你什么的？我以为是教她文化课或者中医的师傅，至少也是对人生产生深刻影响的老师，才能称得上恩师吧。结果她说都是教我修脚的。我很惊讶，修脚的也能成为恩师，当下非常惭愧，为自己羞愧的分别心。
老太太也有伤感的时候，就是没有人跟她学修脚，诊所里有很多年轻人在学习，都是跟着先生学习号脉看病配方抓药推拿理疗的，没有一个要跟她学修脚，所以她走到哪里都是孓然一身，拖着车子，惹人烦弃，遭人嘲讽，没有一个徒弟帮忙，更没有接班的。大概还没有哪位年轻人有福报跟随刘老太太吧。

登船

刘老太太学佛30多年，以前我不知道，但近几年，她每天都做早晚课，从不间断，非常精进。回家再晚，也要诵完经咒再睡觉。她随身带着老法师的讲经机，走到哪儿听到哪儿，对照老法师讲的改正自己，听懂多少，改正多少。几天不见老太太，就感到她又有进步了。家里、诊所整天播放老法师的讲经或者佛号，一天24小时不间断。
她没有一件事是为自己，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往生，老太太全部的愿望都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我到达她家里的时候，厅里正播放净土经典《无量寿经》。她一如既往跑前跑后，忙东忙西。我看她往一块白布上抹黑乎乎的东西，就催促她赶紧吃饭，吃完饭赶紧走。她说这是给你儿子的膏药。我有点发愣了。我随便说了句儿子脚崴了，我真的明白刘老太太了，她再忙也不会忽视细节，她对任何人随便说的问题会马上记在心上，并立刻帮助解决。我并没有跟她要膏药的意思，而她却不但记住了还去做了。老太太家的膏药算是祖传秘方，很多崴脚的被抬进了诊所，贴上她家的膏药后，一刻钟就能动弹了，几天就好了。膏药成本很高，所以一贴膏药的价格也很贵。很多人为求她家的膏药要提前好几天预约。而刘老太太跟诊所要来一些带在身上，遇到手脚受伤的，无论是谁，她马上给人糊上一贴。被贴膏药的人还没把膏药当回事，没准还不大高兴，他们不知道，一贴膏药光成本就要几十块。
我恭恭敬敬地等着，再也不敢对老太太有丝毫厌烦情绪。
老太太又忙活了半天，终于拖着形影不离的车子出了家门。
我给老太太拖着车子，老太太个子矮，跟我走路要一路小跑，她一边小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我走了，你把念佛堂的佛像帮我处理了，送到念佛堂或者结缘给需要的人。”
恩？！我一震。“再把那些经书、光碟都送到湛山寺或者结缘给别人。”
“你要走？”我问。
“我早就要走了。”老太太说。这倒是，她一直想往生，但家里的事需要处理，家里如果不再障碍她，她就专心念佛往生去了。

现在家人还不让她走。
“你才65岁！”我差点说我们还需要你，你不要着急走。
“早做准备。家里不障碍我了，我就去一个道场，念他3年，要做到有把握（往生西方）。”我忽然很伤感。对老太太的交代全都点头说好。老太太的家人不会替她做这些，她担心家人把这些东西扔了，所以交代给我去妥善处理。
“我想去佟爱国的道场，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安排，我逐渐交出去，都交好了，我就去专心念佛。”老太太要自己拉车子，又被我拽过来了。
我忽然意识到，你对老太太爱戴也好，嫌弃也好，尊重也好，或者轻视也罢，我们跟她相处的时间都不多了。爱别离，人生八苦之一，终须来到。
老太太是个明白人，懂得世间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来此世间，要赶紧了缘了债，夫妻儿女子孙后代都是缘债，要忍辱顺从，尽力尽力去了。财富名声地位利益，都是障碍往生的绳索，勿要执着，什么都不重要，唯有念佛修行，脱离轮回，早去西方，才是此生不二的抉择。
我在车驾驶台右前方摆放了一朵粉色莲花，有位出家师父说我的车就是般若船。此时此刻，我想送刘老太太登上般若船，驶往莲邦，弥陀刹土，花开见佛，做不退菩萨！